美國大學是如何講馬克思主義原理的？

寫在前面：在很多人看來，馬克思主義（無論是政治學、經(jīng)濟學還是哲學）給人的感覺是枯燥、深奧，甚至……“高高在上，無法觸摸”。你可能在想，課本上說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這種說法是否就是在恭維馬克思主義？其實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根源，在于我們僅僅學了馬克思的知識和理論成果，但是我們并不了解馬克思，并沒有觸摸到馬克思的靈魂。這篇文章，不僅僅是在告訴我們資本主義國家（當然，看過文章你就會知道，資本主義也是一元的）是如何學習馬克思的，更讓我們了解馬克思，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學習馬克思的方法。

 

 

大一的上學期，我就聽好幾個人說起過，每年春季學期都有一門叫“馬克思主義與社會”的本科生課——這門課的實際內容就是帶著學生把馬克思的主要經(jīng)典著作讀一遍，讓學生對馬克思的理論框架有個了解，因此說是“馬克思主義原理”也不為過。杜克居然還有這種課？當時一聽我就來了精神。雖然陰差陽錯地錯過了三回，我還是在本科的最后一個學期幸運地坐在了“馬克思主義原理”的課堂里。

學生和老師

第一次去上課的時候，我就被嚇了一跳：50人的課容量（這在人文社科院系絕對算是大課）居然爆滿，還有一堆沒搶到位置還來蹭課的。究其原因，一是這門課被列為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研究五個專業(yè)的選修課，自然增加了對學生的吸引力；二是這門課早已名聲在外，幾乎成了左派學生的精神朝圣之地。因此，每年開課時學生們都趨之若鶩，也就不奇怪了。

講這門課的教授?Micheal?Hardt，是當今西方知識界最為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學者之一。他與意大利學者、社會活動家?Anotonio?Negri?合著的《帝國》《諸眾》《大同世界》三部曲，簡直可以看做是馬克思主義者面對當代世界的“戰(zhàn)斗宣言”。然而，課堂上的?Hardt?教授將“自我”掩藏得很好，鮮有提及自己的學術和政治觀點，而將主要精力放在向學生闡明馬克思本人的理論邏輯、帶領學生透過馬克思的核心概念觀察社會現(xiàn)象上。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身上透著一股嚴肅知識分子特有的自省和克制，在課堂上常常拋出“這塊兒我可能沒講清楚”“我不知道我這個想法對不對”之類的話來，與他著作里那個充滿戰(zhàn)斗精神的鼓手形象相去甚遠。

“馬原”怎么教？

如前所述，這門課的重頭戲是對馬克思經(jīng)典著作的閱讀，而課堂上的講授只是為了輔助學生們理解閱讀內容。除去一些零散的單篇文章之外，這門課帶著學生完整閱讀了《共產(chǎn)黨宣言》《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1844?手稿）》《資本論第一卷》的一半《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以及《法蘭西內戰(zhàn)》。平均下來，每周的閱讀量在?100?頁左右。這在人文社科課程里自然不能算繁重，但馬克思的著作，非精讀不能理解其要義，有時一頁的內容竟需要我來來回回讀三四遍才能理解個大概。因此，這門課所需要的閱讀時間，其實大大超出了課程大綱里體現(xiàn)的閱讀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門課也是我上過的所有人文社科類課程中，唯一將考試作為最終考核方式的。這與人文社科教學看重學生“自由發(fā)揮”能力的傳統(tǒng)大相徑庭。三次考試，都是由若干小作文和一篇大作文組成，重在考察學生對馬克思的基本概念、理論以及各個概念和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是否有透徹的理解。這也再次體現(xiàn)了這門課的主旨：幫助學生理解馬克思究竟說了什么，而不是鼓勵學生在缺乏理解的情況下自由發(fā)揮。

這門課帶給我的收獲，大致可以歸結為三個層面：還原馬克思、拼接馬克思、超越馬克思。

還原馬克思

所謂“還原”馬克思，就是回到馬克思的原始文本中，看他究竟說了些什么，理解其話語背后的邏輯。這樣做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人們慣常印象里對馬克思的種種誤解，全都不攻自破。比如，上世紀許多國家進行的轟轟烈烈的共產(chǎn)主義實驗，其實正是馬克思大力批判的、將私有生產(chǎn)資料進行粗暴集體化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crude?communism）。又比如，馬克思對于代議制民主的批判，是因為代議制民主依然在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劃上了一道清晰界限，使得這一政治制度成為了資產(chǎn)階級進行階級壓迫的工具。馬克思主張的，是一種更直接有效地賦予所有人政治參與權的民主制度，而絕不是回到專制。再比如，馬克思既不反對勞動分工，也不主張抹除商品市場本身，更不想讓社會回到資本主義興起以前的“原始狀態(tài)”——未來的生產(chǎn)關系應該是對資本主義的超越，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簡單否定。

其實，除卻“停止對人的異化”和“消滅階級壓迫”這樣的綱領性原則，馬克思從來沒有明確說過，資本主義滅亡之后的社會應該是什么具體的面目。他沒有某些知識分子那種“帝師”般的自大，因為在他眼中，未來的可能性是在無產(chǎn)階級在革命實踐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是知識分子拿嘴說出來的。

真正讀過馬克思構建理論的過程，就會知道，中國中學政治課本里說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智慧的結晶”絕非虛言。在閱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感嘆：這人實在是太聰明了！他似乎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夠從極為簡單的概念、假設出發(fā)，經(jīng)過一系列嚴絲合縫的邏輯推演，導出令人震驚的結論。在看馬克思如何從“勞動決定商品價值”這一基本假設開始，推導出“剩余價值”的產(chǎn)生，進而邁向“剝削的本質是勞動力的商品化”這一結論時，我體會過這種震撼；看他從“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基本定義中演繹出兩者的互動機制，從而寫下“人類社會的所有根本問題，只出現(xiàn)在那些解決問題的條件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之際”這樣十分精巧而反直覺的論斷時，我又體會到了這種震撼。

以上種種，只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演繹大師”的馬克思。而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中，在分析真實具體的歷史事件時，馬克思展現(xiàn)了另外一種特異功能：從紛繁瑣碎的歷史細節(jié)中提煉深層歷史機制的能力，從剛剛發(fā)生的政治變局里把握歷史的長程發(fā)展線索的能力（但不排除馬克思沒把歷史“真相”搞對，事實上，所有研究歷史的學者，都要承擔搞不對歷史真相的風險）。當讀者跟隨著他的分析筆觸，眼看著法國的資產(chǎn)階級是如何試圖捍衛(wèi)自身的階級利益而在無意中把第二共和國一步步引向王權復辟時，唯物主義史觀的力量展露無遺。與人們的慣常印象相悖，唯物主義史觀并非一套死板、機械的結論，而是一種分析視角。當它被應用于分析某一具體的歷史語境時，反而能展現(xiàn)出歷史那充滿諷刺的動態(tài)美感。

“還原”馬克思還有另一層意思，即將馬克思當人看。Hardt?教授在闡釋文本時，常常引導學生設身處地站在馬克思的角度上，想象他所看到的社會現(xiàn)實是如何引導他思考問題的。只有將馬克思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看，才能真切體會年輕時候的他在《共產(chǎn)黨宣言》里那種血氣方剛的“憤青”精神，在面對路易·波拿巴復辟王權時的無奈與強作樂觀，在巴黎公社興起之時的激動，在公社失敗之后那種“又為斯民哭健兒”般的至痛悲憤，在中晚期作品里對自己早期思想的反思，以及在“學者”和“政治活動家”兩重身份間的掙扎。

拼接馬克思

在精讀馬克思的核心著作之外，這門課的另外一個著力點，是幫助學生思考馬克思提出的各個概念、“理論模塊”之間，是如何相互聯(lián)系、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的。只有將這些理論如玩拼圖一樣“拼接”起來，方能看到馬克思的理論格局有多么宏大。

人們貼給馬克思的學術標簽，通常是“哲學家”“政治經(jīng)濟學家”或“社會學家”，但在我看來，馬克思首先是一個“歷史學家”。他對于歷史發(fā)展背后的根本動力學的闡釋，是撐起他若干理論支脈的地基：歷史發(fā)展是一個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過程，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為歷史發(fā)展提供了結構條件，而生產(chǎn)關系當中孕育的階級對立為歷史發(fā)展提供了主觀推力；馬克思關于“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剝削”“異化”“原始積累”的一整套論述，是為了具體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作為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特定階段）之下的生產(chǎn)關系是如何運作、從何而來的；而他關于法國政治史的一系列分析，則旨在闡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在政治斗爭中的具體表現(xiàn)；最后，馬克思關于歷史在超越資本主義之后如何發(fā)展的模糊構想，則可以和他一系列關于“人的本質為何”的哲學討論結合起來。

另一方面，在玩“拼接馬克思”的游戲時，還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個彩蛋：某些絕妙的隱喻，在馬克思的各個“理論模塊”里反復出現(xiàn)，對比來看，十分有趣。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自掘墳墓”這個隱喻。在梳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脈絡時，馬克思指出：當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所不能容納的程度時，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崩潰的那天也就到了。因此，資產(chǎn)階級越是使勁發(fā)展生產(chǎn)力，就越接近資本主義的崩潰。同時，資產(chǎn)階級為發(fā)展生產(chǎn)力而發(fā)明的一系列剝削手段，恰恰激發(fā)了被剝削者的階級意識和反抗精神，反而塑造、培育了推翻資產(chǎn)階級的力量。

從這個角度講，資產(chǎn)階級無疑是在“自掘墳墓”。而這一隱喻，又同樣出現(xiàn)在馬克思對于法國國家機器發(fā)展史的評論中：在他看來，從波旁王朝后期開始，歷經(jīng)第一共和國、第一帝國、波旁王朝復辟、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國一直到第二帝國，無論共和還是專制，無一不在建設、鞏固一個高效的、無孔不入的、極度中心化的強大國家機器。而國家機器越強大、管得越多，其身上的負荷就越重、面對的社會不滿就越普遍、離倒臺也就越近。換句話說，國家機器的日益完善同樣是在“自掘墳墓”。這兩處關于“自掘墳墓”的論述，指向同一個精辟的歷史機制：一個事物越是發(fā)展，便越是培育出推翻其自身的力量。而這，又和馬克思關于“辯證唯物主義”的論述相連。

超越馬克思

本課上到最后，依然還是繞不開這個問題：時至今日，為什么還要讀馬克思？為什么還要學馬克思主義？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的理論演繹過程還是被后世學者揪出了漏洞，他對于經(jīng)驗事實的解讀也常常存在偏差。今日資本主義的運轉機理之復雜，也遠超他當初的想象。更有甚者，他的某些“理論模塊”（比如勞動價值理論）被后世學術界整個兒地證明是解釋力有限。另一方面，馬克思的理論框架依然存在大量局限性，他忘記談論的東西遠比他談論了的要多（當然，事實上社會科學里也不存在完備的大一統(tǒng)理論）。

既然馬克思有種種不是，我們還讀他干嘛？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兩樣東西，使我們能超越馬克思本人的具體論斷，去分析更為復雜的當今社會。這兩樣東西，一曰“視角”，二曰“概念”。

所謂視角，無外乎是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視角為何，決定了我們能看見什么、看不見什么，決定了我們面對這個世界時會提出什么樣的問題。而馬克思的視角是極具開創(chuàng)性的，他帶領后世看到了前人幾乎從未看到過的東西：在貌似平等自由的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底下看到權力結構的不平等，在政治舞臺的風云變幻中看到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矛盾。馬克思的視角，把后世社科學者引向了一系列極為重要的問題：他對于國家行為如何“催化”資本原始積累的論述，被波蘭尼在《大轉型》中擴展為對國家?-?市場關系的全面解讀；他提出的“勞動力商品化”現(xiàn)象，成為當代經(jīng)濟社會學研究的重要母題，引出許多學者探討不同形式的勞動（比如“情感勞動”）被商品化后的社會后果；他關于統(tǒng)治階級如何塑造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討論，被葛蘭西、阿爾都塞等學者發(fā)揚光大，從而深入揭示了意識形態(tài)如何被當做政治統(tǒng)治和社會控制的工具使用……

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同樣來自于其理論體系內的一系列核心概念。這些概念，既有明確的內涵，又有充滿彈性的外延。這樣一來，后世學者在面對更為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時，可以毫無困難地對馬克思的原始概念進行擴展，并將其當做進一步討論的起點。譬如，在西方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高度金融化的今天，當代學者已經(jīng)將“剝削”這個概念從“壓低工人工資、奪取生產(chǎn)資料”的“工業(yè)剝削”擴展至“依靠信貸工具強行入侵消費者生活”的“金融剝削”。又譬如，“異化”這個概念本來是指在把勞動力當作商品出售的過程中，勞動者與“人性”相分離的現(xiàn)象。而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這個概念同樣可以用來分析“用商品定義人”的現(xiàn)象如何導致人和人性的分離。再譬如，馬克思提出的“原始積累”概念，原本是指資本主義興起時的一種特定現(xiàn)象，但當今社會中大量公共物品被轉變?yōu)樗接胸敭a(chǎn)的現(xiàn)象同樣符合這一概念的內核。甚至是“自掘墳墓”這一隱喻，在當代學者眼中也可以被翻轉過來：西方的勞工抗爭運動，直接導致了“福利國家”的出現(xiàn)，而在某種程度上，“福利國家”又發(fā)展成了統(tǒng)治階級的工具，用以弱化勞工的政治動員能力。勞工階級的“自掘墳墓”，又展現(xiàn)出歷史如惡作劇般的諷刺。

同時需要承認的是，馬克思的著作中留有許多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用?Hardt?教授的話說，“解讀馬克思就跟解讀《圣經(jīng)》一樣，所有截然不同的解讀方式都能在文本里找到依據(jù)。”然而，這恰恰構成了馬克思思想遺產(chǎn)的張力。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是根據(jù)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之間的內在矛盾而斷言資本主義必將滅亡的。換句話說，是社會的宏觀“結構力量”決定了歷史發(fā)展的步調。然而，馬克思在《宣言》里同樣寫到，無產(chǎn)階級不能躺在床上靜等著結構力量摧毀資本主義，而必須靠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行動起來去推翻它，因此才有“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史”的著名論述，才有“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的振臂一呼。

宏觀結構因素和個體主觀能動性在歷史發(fā)展中到底是什么關系，馬克思本人沒能解決，就這樣自相矛盾地留下來了，但這一矛盾引發(fā)了無數(shù)后世學者的思考和論辯，由此誕生的研究工作不計其數(shù)。

“馬克思，只是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而不是它的全部。”這句話無論對于作為一種學術流派的馬克思主義，還是對于作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同樣適用。所有試圖批判性地看待當今政治經(jīng)濟現(xiàn)狀的嘗試，都是繞不開馬克思的。資本主義何時滅亡？共產(chǎn)主義是什么模樣？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可是馬克思主義者知道，通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性分析，通過無數(shù)個“無名個體”的政治行動，我們至少可以讓資本主義世界變得不那么可惡。

——摘自知乎文章《美國大學是如何講馬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