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臺灣作家龍應臺訪問北京后悵然寫道:
“新建筑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毫無個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溫馨、傳統(tǒng)的氛圍破壞了,使老北京蕩然無存。這些古跡屬于整個中華民族,也屬于我。我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好像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把它毀掉了?!?/p>
曾經的碧瓦朱檐,曾經的牌樓林立,曾經的古樸雍容,曾經的意匠神工,都已成為這個城市日漸模糊與遠去的記憶。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摧毀里,曾以孱弱之軀拼力保護,以使其免遭一劫的梁思成,也已經離開我們整整46年了。
世人知曉梁思成,大多都是源于他和林徽因的愛情與婚姻。
但梁思成與林徽因一代建筑大師的身份以及貢獻,卻被湮沒在風月無邊的傳聞中。
1924年,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起赴美國費城賓州大學建筑系學習,梁思成先后獲得了學士及碩士學位,其后進入哈佛大學深造。

(年輕時的梁思成)
此間,梁思成曾到歐洲漫游,當他發(fā)現國外許多建筑都受到妥善的保護,并有學者專門研究時,內心不由心潮起伏,意氣難平。
反觀當時的中國——一個有著幾千年古文明的泱泱大國,留下了璨若星河的古建筑遺產,但在江山代際的更迭中,在無數的戰(zhàn)亂和劫難下,早已是滿目瘡痍。
珍貴的龍門石窟、敦煌壁畫,被盜賣被搶劫,無數文物流落異邦,大批古建筑危立在風雨飄搖之中。

(龍門石窟佛祖也會擺pose,事實上,是佛祖做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手印,大拇指被盜。)
更諷刺的是,當時國內學者根本無力從事研究,中國人想了解祖先的文化遺產,甚至要求援于國外的書刊及資料。
梁思成深感這是民族的恥辱,奮然下定決心:“中國人一定要研究自己的建筑,中國人一定要寫出自己的建筑史。”
從他立下誓言那刻起,便將畢生的精力傾注到這項事業(yè)上。
1928年,梁思成回國,在沈陽東北大學任教,并勇挑重擔,創(chuàng)立了中國現代教育史上第一個建筑學系。
無論哪一種文化體系,必然有其集大成者的精髓所在,建筑學也概莫能外。
梁思成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近代學者治學之道,首重證據,以實物為理論之后盾,俗諺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適合科學方法?!?/p>
因此,他對中國古建筑的所有研究,絕不是埋首于故紙堆中,全都進行實地調查測繪,以達治學之道。
1931年,梁思成夫婦辭去了東北大學的職務,應聘到北京一個專門研究中國古代建筑的私立學術機構“營造學社”,梁思成任研究部主任,林徽因做校理。
從1932到1940年的8年時間里,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足跡踏遍全中國200多個縣,調查古建筑2700余處。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兩個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長年累月在野外尋訪古建筑,絕不是一件詩意浪漫的事。
且不說攀爬險仄道路的顛躓難行,還有四處流竄的土匪、為害一方的軍閥,隨時隨地都可能對他們的生命造成巨大威脅,命喪荒野。
梁思成腿有殘疾,早已彎曲的脊椎也要常年穿一個鐵馬甲來支撐,每逢盛夏,便溽暑難耐,汗流脊背。
此外,惡劣的環(huán)境對他們也是一大考驗。梁思成考察龍門石窟時,就曾寫道:“我們回到旅店鋪上自備的床單,但不一會兒就落上一層沙土,撣去不久又落一層,如是者三四次,最后才發(fā)現原來是成千上萬的跳蚤。”
常年的跋山涉水,櫛風沐雨,豈是寥寥幾句就能描摹殆盡?
后人只能通過一張張發(fā)黃的照片以窺一斑:荒寂的郊野、偏僻的村落;深山古剎,縱橫阡陌,都曾留下過他們風塵仆仆的身影。
1932年,一位日本考古學家發(fā)表了一份學術報告,稱在大同以南大約50英里的應縣小城里有一座建于11世紀的木塔,當地人稱作“應州塔”。
梁思成知道后欣喜若狂。因為,那時中國還沒有系統(tǒng)的建筑史學,中國古代建筑也沒有系統(tǒng)的名錄,甚至中國建筑發(fā)展演變的整個過程都還是一個懸而未解的謎。
自從知道了有這座塔,他便開始寢食難安。對于塔的關心,成為他“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牽掛。
明代唐寅曾以思婦的口吻寫道:“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保欠N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閨情”用在他對應州塔的惦念上毫不為過。
早晨洗臉時,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州塔,我想,我一定......”
1933年9月17日,梁思成一行輾轉數日,終于來到了山西應縣。
在應縣木塔下,他雙手顫抖地撫摩著塔的每一根木柱,每一寸肌理,雙目灼灼,虔誠至極,就像一個忠實的信徒拜見高僧。
林徽因在《閑談》一文中寫道:“讓我們來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應縣木塔前邊——何止竟是上邊,下邊,里邊,外邊--繞著測繪他素仰的木塔了。”
他拊掌而嘆:“好到令人叫絕,半天喘不出一口氣來!”
應州塔,因梁思成、林徽因而確立了它在中國建筑史中的重要地位。
有人說,如果在中國只看一座古建,那必須是佛光寺。而讓它“重見天日”的就是梁思成和林徽因。
曾有日本學者斷言:“在中國大地上已經沒有唐朝及其以前的木結構建筑,想去看唐代的木構建筑只能去日本的京都、奈良?!?/p>
盡管欽佩日本人的治學精神,但從民族情感上來說,梁思成卻難以接受他們的臆斷。
于是,梁思成夫婦二人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尋找中國唐代建筑的發(fā)現之旅。
一次在考察的途中,梁思成偶得一本畫冊,如獲至寶,其中有一座叫“大佛光之寺”的寺院引起了他的注意。

梁思成按圖索驥,第3次來到了山西。
1937年6月的一天,日已西墜,五臺縣向北的“官道”上,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帶著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騎著毛驢,馱著背囊,迤邐而行。他們翻山越嶺,數度周轉,前往五臺山。
不為尋幽覽勝,不為禮佛參禪,他們專為佛光寺而來。
當時,這座隱藏在群山逶迤中的佛寺已破敗不堪,寺院雜草叢生、香客零落。寂寞多年的寺院山門,為這幾位神秘的遠方客人訇然中開。

(《史跡》圖版24:大佛光寺全景(大正十一年九月小野玄妙氏照相))
梁思成進入“佛光真容禪寺”,看到肅穆莊嚴的大殿,憑借豐富的學識和經驗,一眼就斷定這是一座比他們以前所見更古老的建筑。
梁思成后來寫道:“那高大的殿門頓時就給我們打開了。里面寬有七跨,在昏暗中顯得更加輝煌無比......”
經過他們的反復勘察考據,發(fā)現殿內梁架上的題記和殿前石幢上的文字都表明這座大殿建于公元9世紀。

(梁思成夫婦考察、測量佛光寺)
至此,中國不存在唐代木構建筑的說法被推翻。這座被遺忘了千年的罕世瑰寶震驚了世界,也由此成為建筑史上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件。
當梁思成林徽因發(fā)現“中國第一國寶”佛光寺時,激動地在廊下淚流滿面,把帶來的所有罐頭都打開了慶祝。
“很多年后,母親還常向我們談起當時他們的興奮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母親又怎樣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突然發(fā)現了大梁下面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確鑿證據......”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開始,梁思成收到日方主辦的“東亞共榮協(xié)會”的請柬,邀他出席會議。他不肯與侵略者沆瀣一氣,立即帶領全家長途跋涉來到昆明。
一年后,他們又搬到四川南溪縣的李莊鄉(xiāng)下,這時,“營造學社”的經費來源斷絕,有時連工資也發(fā)不出。

(營造學社在四川李莊的工作室,后為梁思成)
林徽因患了嚴重肺病,長年臥床不起,他自己也得了脊椎軟組織硬化癥,步履蹣跚,行動不便,全家陷入了貧病交加的境地。

(李莊時期病中的林徽因和兩個孩子:粱再冰和梁從誡)
當時美國有好幾個學校和機構邀請梁思成全家去美國工作和治病,但他表示:“國難當頭,絕不離開祖國?!?/p>
在李莊時,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摯友、美國的費正清曾專程前往探望,費先生見到思成夫婦后百感交集。
他后來在《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中寫道:“二戰(zhàn)”中,我們在中國的西部再度重逢,他們卻都已成了半殘的病人,但仍在不顧一切地、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于學術。
無論是在世道蹇難中,還是百病纏身時,都無損于他們對自己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工作的熱情。就是在抗戰(zhàn)時期,梁思成仍抱病用英文寫成了《圖像中國建筑史》。

(《中國建筑史》手稿)
1946年10月,美國耶魯大學聘請梁思成去講學。
他帶著《中國建筑史》和《中國雕塑史》的書稿、圖片,將自己踏遍祖國大江南北,窮極十幾年光陰結晶而成的研究成果,將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珍寶展示在國際學術界面前。

(1947年,梁思成(前排右二)在美國擔任聯(lián)合國大廈設計委員會中國顧問時的工作照)
他以豐富翔實的數據、鞭辟入里的分析博得了國外學術界的高度贊揚。

(梁思成和國際建筑大師們在一起)
當時很多朋友勸他留在美國,但梁思成夫婦還是回去了。
作為建筑學的專家,他們面對那么多城池毀于炮火,無法做到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1948年在平津戰(zhàn)役前,梁思成繪制了《全國文物古建筑目錄》,使北平古跡免遭炮擊,妥善地保護了北京的文物和古城墻。

解放后,他擔任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一職,負責中南海改建,并組織和參與了中華人民國和國國徽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他被尊為建筑學界的泰斗。

(梁思成臥病在床與林徽因商量設計國徽)
投身于新中國建設的洪流中,他充滿了豪情壯志:“差不多每天都在興奮激動的心情中度過高興愉快的一天?!?/p>

1952年9月14日,北京,建筑學家、作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在清華園家中會見英國建筑師斯金納。
但他的宏偉藍圖還未充分鋪展開,一場方興未艾的運動便開始了。
1953年5月,北京市醞釀拆除牌樓,對古建筑的大規(guī)模拆除亦呈“星火燎原”之勢。
梁思成因提倡以傳統(tǒng)形式保護北京古城而多次遭到批判。為了挽救四朝古都僅存的完整牌樓街不因政治因素毀于一旦,梁思成與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

(梁思成構想中的北京城墻立體公園)
他為此痛心疾首,發(fā)出錐心泣血的呼吁:
“古建筑絕對是寶,而且越往后越能體現出它的寶貴!”
“拆掉一座城樓,像挖去我一塊肉;剝去了外城的城磚,像剝去我一層皮!”
但他的大聲疾呼被置若罔聞。
拆墻就在他和林徽因的眼皮底下開始了。巨型的推土機和鏟車,轟隆隆駛過,曾固若金湯的城墻,曾巍峨而立的牌樓,在重性機械的沖撞下,碾壓下,頃刻間成為斷瓦殘垣,古老的城池,祖先的遺跡,就這樣灰飛煙滅。

(正在拆除中的東四牌樓)
還有什么能比搗碎這些偉大的名勝古跡能讓身為建筑學家的他們更心痛的呢!
林徽因未曾痊愈的肺病,由于義憤填膺而雪上加霜,終告不治,于1955年飲恨長逝。
林徽因去世的當夜,表示有話要對梁思成說,卻被護士以夜深為由拒絕。
她先他而去,已赴黃泉的她不知道還有更大的劫難在等著梁思成。
雷霆萬鈞,橫掃所謂“牛鬼蛇神”的十年浩劫期間,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遭到批斗、游街,最后被趕出清華,下放到江西農場。

(1956年,周恩來在中南海和梁思成(右二)等討論科學規(guī)劃)
梁思成本來身體就不好,二十多歲時因在“國恥日”去參加示威游行,被汽車撞飛,這場飛來橫禍最終導致梁思成左腿骨折、脊椎受傷,落下了跛足的殘疾。并且因為脊椎病,他不得不長期裝設背部支架。
病體支離,虛弱到不能站立和走動的梁思成,每到批斗會時,都要坐在一輛全清華最破的手推車上去接受批斗。
他形銷骨立,如風中的殘燭,在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前,他無力亦無法為自己去申辯;在聲色俱厲的批斗聲中,他悲愴而又平靜地接受著那個時代加之身上的狂風暴雨。
每次被批斗完,梁思成都面如土灰,氣息奄奄,長時間緩不過氣來。
他曾經絕望地對家人說:“抗戰(zhàn)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長沙,后昆明,再李莊。面對饑餓與疾病,我過關斬將,終于迎來了勝利之日。現在看來,我是過不了‘文革’這一關了?!?/p>
一語成讖!
1972年1月9日,一代建筑學宗師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早在八十多年前,郁達夫就曾說過:沒有偉大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當曾經的中流砥柱成為一個民族的豐碑,當曾經的黃鐘大呂成為一個時代的絕響,愿不能忘卻的紀念成為鐫刻的銘文:
赤子不凋,大師永存。
作者:世界華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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